华夏国学智慧第168章 墨浪
三十年前当我初次踏上绘画之路时先生传授给我的第一课便是临水静坐。
他站在院子里指着后院那一池碧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定云止水中要看见鸢飞鱼跃。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心浮气躁对于先生的话并没有真正理解。
看着那满池平静的水我只觉得它宛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机可言。
我勉强在池边枯坐了半日心中的烦躁却越来越难以抑制。
最终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无聊的静坐便匆匆拿起画笔胡乱涂抹了一些所谓的波澜然后交差了事。
先生接过我的画作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仿佛秋叶坠入深潭一般沉重而又无奈。
多年以后我为了躲避战乱南迁渡江寄居在一个临海的小镇上。
这里的渔港风浪无常船桅林立犹如戟林一般。
每到夜晚风声凄厉宛如鬼哭狼嚎让人毛骨悚然。
我租住的小楼恰好正对着那片汹涌的怒海窗棂整夜都在震颤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撕裂。
为了维持生计我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在那摇摇晃晃的画案前为渔户们画一些门神、船符来糊口。
这天夜里风浪异常猛烈墨碟在案头不停地跳荡仿佛也被这风浪惊扰得心神不宁。
我刚想落笔笔尖还未触及纸张墨点却已先溅落在那洁白的宣纸上形成了一片凌乱的墨迹。
心中的烦闷愈发难以排解我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笔一掷然后用力推开窗户。
刹那间一股狂风裹挟着巨浪扑面而来那巨浪如山崩一般轰然砸向岸边。
在那墨色的海天之间白沫横飞犹如垂死之兽的最后喘息让人不寒而栗。
忽闻楼下叩门声急开门竟见老渔人陈伯浑身湿透立在风雨里。
他递来一幅残破船符:“明儿要出海求先生……重画一张平安符。
”我正要推辞却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眸子竟沉静得如同古井——那眼神穿过狂风骤雨稳稳扎进我慌乱的心底。
我引着他登上木楼然后轻轻地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
窗外的风呼啸得更加猛烈了浪头如猛兽一般狠狠地撞击着礁石整栋木楼都在风中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怒的大海撕裂。
我握着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墨汁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道歪斜的痕迹完全无法控制。
然而陈伯却稳稳地端坐在那里如同礁石一般坚定不移。
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先生浪头再高海底也是静的。
” 这句话就像一根定海神针突然间钉住了我那颗狂跳不已的心。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仔细聆听时那原本震耳欲聋的怒涛声竟然渐渐地沉潜下去最后只剩下笔锋在纸面上游走时发出的沙沙细响。
我手中的墨色也从焦黑逐渐转为润泽浓淡相宜相互交融在洁白的宣纸上竟然铺开了一片惊涛骇浪。
那浪尖上白沫飞溅我用干枯的笔触扫出几痕鸥鸟振翅的淡影;而在墨涛的最深处我反而用极细的笔锋勾勒出几尾从容摆鳍的鱼形。
画毕搁笔陈伯凝视良久布满盐霜的嘴角竟浮起笑意:“好!浪头在跳鱼在底下稳着呢。
”他携画推门而去身影转眼被风雨吞没。
我独立窗前但见黑浪依旧排空心底却再无惧意——原来风狂雨骤处的波恬浪静不在海而在观海人的眼底眉间。
多年后我鬓角飞霜在画院授徒。
每有学生为求“生动”而刻意造作我便铺开当年那幅墨浪图。
素宣早已泛黄墨色却依旧淋漓如新:惊涛骇浪间鸥鸟的翅膀划破水雾鱼影在深渊从容游弋。
“定云止水不是死水”我指点那几尾墨鱼“真生气原在静观者的心里。
”学生们围拢细观但见狂浪翻墨处竟有难以言喻的澄明在暗涌——原来最惊心的动常生于至深的静;最狂暴的浪下必藏着最稳的鱼。
悬腕收笔墨香满室。
窗外市声如潮我心中却只余一片空明:世间万千气象原不过是一砚墨、一池水。
定云止水非无物墨色深处有静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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