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国学智慧第78章 碑与萤
新科进士王允中的府邸落成时门前立起两尊青石狮子威势逼人。
石狮口中圆珠光润如镜映照着他初着官袍的身影挺拔如松俨然已与寒窗苦读的岁月告别。
然而无人知晓他每夜伏案批阅公文常觉胸口沉闷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暗中抽取他骨髓里的生气——那身朱红官袍穿得越久越似一件渐渐收紧的囚衣。
王允中为官最显赫的一笔是主持疏浚城北河道。
告示张贴限期迁离河畔所有棚户。
兵丁如虎狼驱赶哀嚎四起。
一位白发老妪死死抱住摇摇欲坠的窝棚哭求道:“大人这老屋是我儿当兵前亲手搭的呀!”王允中端坐高轿只觉那哭嚎扰攘搅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烦躁挥手如拂去恼人尘埃:“聒噪!河清岸阔乃千秋功业岂容尔等蝼蚁绊脚?” 窝棚轰然倒塌烟尘弥漫如送葬的纸灰。
老妪瘫坐泥泞怀中仅剩半块焦黑的灶砖。
王允中看也未看轿帘一垂遮断了身后零落成泥的哭声。
当夜他伏案呕出第一口血红梅般洇染在崭新的河道图卷上。
他怔忡片刻只当是连日辛劳浑不知那是他亲手凿断的故土根脉已然开始无声地反噬他的精元。
与此同时城西那条更夫李老哑的梆子声依旧准时在幽深小巷中响起。
他无妻无子无片瓦遮身栖身于破败的土地庙一角。
他巡夜时常替孤寡老妪修好被风吹歪的柴门;为夜啼小儿家轻轻掩上漏风的窗棂。
若遇风雪夜归的苦命人他便默默递过半块揣在怀里的冷硬饼子如传递一粒微弱的暖意。
那年严冬城中疫病蔓延。
王允中忙于向上峰写呈文表功笔下“河晏海清”四字墨迹淋漓。
而李老哑的梆子声却夜夜响在空寂的街巷深处。
他佝偻着背将采来的草药熬成浓黑的汤汁一碗碗送到被遗忘的贫户门前。
破陶碗放在冰冷的门槛上碗底余温未散人已悄然隐入风雪。
病家挣扎爬起只见门外雪地上两行孤寂的脚印蜿蜒至远处如一道沉默的符咒护住了人间残存的温热。
王允中的心血终于熬干。
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他倒伏于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上手中紧攥的朱笔在最后一份奏捷文书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像一条猩红而绝望的蛇蜿蜒过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
他呕尽最后一口元气官袍前襟浸透暗红如一朵凋零在锦绣堆里的残花。
丧仪极尽哀荣送葬队伍绵延数里白幡蔽日哀乐震天。
新刻的青石墓碑高大厚重碑文详述其治河功绩字字如凿。
然而抬碑的力夫们腰背弯如弓弦绳索深深勒进肩肉汗珠砸在碑座石上瞬间被吸干不留一丝痕迹。
墓碑终于竖立威严地俯瞰着新绿的田野却始终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寒。
墓前香火冷清唯有春风年复一年拂过碑面吹不散那深入石髓的寂寞与冰凉。
几乎无人留意土地庙后那个无主荒丘上也悄然添了一座小小的新坟。
坟头无碑只垒着几块溪边拾来的圆润卵石。
那是李老哑的长眠之所。
葬他之人是那些曾被他梆声守护、药汤暖过的贫寒邻里。
他们没有铭文可刻只在坟前默默插上一支旧梆槌槌头已磨得油亮温润。
寒食节至王进士的宏碑前只有零星官样祭品冷冷清清。
而李老哑的荒坟却悄然覆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几个被他喂过饼的孤儿正跪在坟前用小手小心地拔去杂草。
他们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半个窝头郑重地摆放在卵石旁。
一个跛脚老翁颤巍巍走来解开包袱捧出半碗浑浊的米酒洒在坟前喃喃道:“老哑哥喝口酒吧下头…下头冷啊。
” 暮色四合晚风吹过坟头野花细碎的香气与泥土气息交织弥漫。
忽有流萤从草丛深处冉冉升起起初一点两点渐渐汇聚成一小片微光之河温柔地盘旋在那小小的坟茔之上。
流萤明灭如低语如抚慰将荒丘映照得一片柔和宁静。
孩子们仰起沾着泥巴的小脸惊奇地望着这无声的光之舞蹈。
萤火闪烁恍若李老哑生前巡夜时提在手中那盏破旧风灯里不肯熄灭的微光此刻终于挣脱了竹骨的束缚自由地飞舞在天地之间。
从此乡人夜行若迷失方向常循着城西那片不灭的流萤微光便能踏上归家的小径。
人们传说那是李老哑提灯引路。
萤光所照之处连最深的夜也浸染着一种无声的暖意。
而王进士那巍巍青碑独自矗立在空旷野地里。
石质冷硬碑文冰冷唯有风霜雨雪一年年替它刻下更深的孤寂。
原来人间功业不在石碑的高耸而在人心深处是否积存着足以点燃寒夜的萤火。
那点点微光虽无石头的沉重与永恒却是生命消逝后仍能于茫茫黑夜中悄然亮起、温暖后来者的心灯——这灯由阴德点燃无声无息却比所有铭刻的功名更能穿透时光的幽暗照亮生者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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